就连达尔文也称兀鹫“令人作呕”。但它们虽然不讨喜,却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因为它们会清除动物死尸,让尸体不至于腐烂并传播流行病。图中的黑白兀鹫(Gypsrueppelli)从死去的牛羚身上扯下气管组织。 Photograph by Charlie Hamilton James
据美国国家地理(撰文:Elizabeth Royte 摄影:Charlie Hamilton James):时值日落时分,那头牛羚看来气数已尽,不是生了病就是受了伤,在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平原上漫游,离它所属的牛羚群有好几公里远。日出时,独行的牛羚已然死去,身上停满大约40只焦躁、拥挤的兀鹫,设法入侵牛羚留下的肉身。这些食腐动物有的耐心等待,但多数兀鹫都陷在一场有如罗马格斗表演的激烈混战中。它们亮出爪子,站直并作势猛抓、争斗并做出佯攻动作。其中一只飞扑到另一只的头顶,接着像骑野马似地骑在身子不断前后甩动的被害者身上。兀鹫群散开,随即又像一波黑棕相间的浪潮般涌来,只见起伏的脖子、啄刺的鸟喙和拍击的翅膀。不断有新来的食客从上空低头俯冲而下,跌跌撞撞地急忙加入这场混战。
最后,两只垂面秃鹫出击了。这种模样惊人的动物高度超过1公尺,翼展则将近3公尺。它们的脸是粉红色的,它们的喙大而弯曲,而它们强而有力的脖子上缀满了发皱的玫瑰色皮肤和一圈棕色的项圈羽毛,宛如都铎王朝时期的襞褶。一只垂面秃鹫在牛羚的肩上敲洞,另一只则从一个凹陷处后方开挖,希望能找到肥美多汁的牛蝇幼虫。肌腱和皮肤在劈啪声中断开。现在,一只白背兀鹫把头塞进牛羚的喉咙里,使劲拉出一段长20公分的气管。不过这只兀鹫还没能好好享用,一只高1.2公尺、一直僵硬地埋伏在一旁的非洲秃鹳就抢走了那段气管,并将它抛起、对准位置,再一口吞下。多亏有喜好肌腱甚于肌肉的垂面秃鹫卖力处理,牛羚尸体现在完全被扒开来了。血和黏液随着它们甩动头部而飞到空中;内脏碎片从它们的喙滴下来;两只兀鹫互相拉扯,争抢一段3公尺长、表面沾满尘土和粪便的肠子。
随着牛羚的尸体愈变愈小,饱餐后在短草丛中满足休息的兀鹫圈子也愈来愈大。它们鼓着膨胀的嗉囊,把头靠在收拢的翅膀上,并且阖上眼睛的瞬膜。喧嚣与骚动都告平息。它们有如郊区的鸭子那般平静,与世无争地休息。
兀鹫可能是地球上受诋毁最严重的鸟类,总被当成“贪婪”和“强取豪夺”活生生的象征。查尔斯.达尔文在1835年搭乘英国皇家海军帆船“小猎犬号”航行期间所写的日记中称这些鸟“令人作呕”,并说它们的秃顶是“生来在腐败物中打滚用的”。它们演化出了许多能力,包括可以在受到威胁时吐出胃中所有内容物,好迅速逃脱。
让人觉得恶心?或许吧。但兀鹫绝非一无是处。它们(通常)不会杀死其他的动物,可能是一夫一妻制,而且我们知道它们会共同分担照顾幼雏的工作,闲晃和下水时也都是成一大群团体行动,且相处愉快。最重要的是,它们会进行一项至关重要、却遭到严重低估的生态系服务︰迅速清除并循环利用死去动物的尸体。根据一项估计,在历史上,每年动物迁徙期间,当130万头白须牛羚在肯尼亚和坦桑尼亚之间来回迁移的时候,居住在塞伦盖蒂生态系或飞到这里的兀鹫所吃掉的肉,比塞伦盖蒂平原上所有食肉哺乳动物所消耗的总和还要多。而且它们动作很快。一只兀鹫可在一分钟内狼吞虎咽地吃下大约1公斤的肉;一大群兀鹫则能在30分钟内将一匹斑马吃得精光――从鼻头到尾巴。如果没了兀鹫,发出恶臭的动物尸体很有可能要拖更久才会消失,昆虫的数量会因此暴增,而疾病则会到处扩散。
然而,这种经年累月形成的绝妙安排并非不会改变。事实上,它在某些关键地区正面临瓦解的危机。非洲的11个兀鹫物种当中,有一个――秃鹫――已经灭绝,现在则有七个其他物种被列为极危或濒危。有些物种,例如垂面秃鹫,主要存在于保护区,而其他地区性的白兀鹫和胡兀鹫族群则已经几乎灭绝。 “游隼基金会”非洲计划的助理主任妲西.欧嘉达说,兀鹫和其他食腐鸟类“是世界上最受威胁的鸟类功能群。”
在一个晴朗的3月天,欧嘉达和同事穆尼尔.维拉尼在肯亚的马赛马拉地区旅行。维拉尼来这里和牧人讨论他们的牛。原来,畜养家畜对兀鹫的福祉而言不可或缺。维拉尼解释说,马赛人近年来将他们环绕在马赛马拉国家保护区北面的土地租给资源保护区,这些地区藉由排除畜牧业者及他们所饲养的家畜来保护野生动物。部分马赛人声称,保护区将更多狮子和其他食肉动物引来了这个区域。 (保护区之间是相连的,而且没有围篱。)与此同时,马赛马拉生态系里的牛羚和其他有蹄类族群正面临盗猎、长期干旱,以及莽原被转为耕地与居住区所带来的威胁。这对兀鹫而言已经是坏消息了,但还有更糟的。维拉尼每次遇见马赛人都要问︰最近你有任何家畜被捕食者杀死吗?答案总是:“有,我的邻居也有。”狮子通常在夜里出击,此时牛群都被关在boma中,那是以多刺的灌丛包围的畜栏。狮子会先发出吼叫,使惊恐的牛群四处乱窜,撞开畜栏的门后四散奔逃。失去一头母牛意味着损失3万先令(300美元),对于以家畜为货币的家庭来说是严重的打击(一头公牛可能价值10万先令)。
接下来是人类的报复︰饲主捡回狮子吃剩的残骸,撒上非原厂的“加保扶”:这种杀虫剂不仅廉价、药效迅速,又随时能私下取得。狮子还会再回来觅食,而且很可能带着全家一起来,结果整个狮群都会被毒死。无可避免地,兀鹫也会去造访那些有毒的家畜尸体,或是啄食被毒死的狮子。无论毒物传播的媒介为何,成群进食、一次数量可以多达百只以上的兀鹫,最后也都难逃一死。
很难相信,一小撮用来杀死蠕虫和其他无脊椎动物的化合物也能令胃液酸到足以中和狂犬病、霍乱和炭疽病的动物倒下。的确,欧嘉达直到2007年才注意到加保扶,当时她开始收到同事传来关于狮子被毒死的电子邮件。 “那引起了不少人惊讶,”她说。观光业是肯尼亚第二大的国外收入来源,而狮子是该国最吸引游客的明星动物。 2008年,科学家及保育团体和政府机构的代表在奈洛比齐聚一堂,分享动物中毒的相关资讯并拟定因应计划。 “大家都惊讶得张大了嘴,”欧嘉达回忆道。 “问题比我们任何一个在当地工作的人所知的都还要严重。”欧嘉达和其他人开始研究问题后做出的估计是,全非洲死去的兀鹫中,有61%死于中毒。这种人为威胁又因兀鹫的繁殖习性而更形复杂︰它们要到五至七岁才会达到性成熟,每一到两年才产下一只幼雏,而且其中90%在出生后一年内会死亡。接下来的半个世纪里,非洲大陆的兀鹫数量预计会减少70%至97%。
非洲的情况已经很糟了,但其他地方还有更糟的。在印度,最常见的兀鹫,即白背兀鹫、长喙兀鹫和细嘴兀鹫的数量,在仅仅十年间就减少了96%以上。此外在2003年,游隼基金会的研究人员在兀鹫尸体和使用过消炎药物“待克菲那”的牛只之间找到了决定性的关连。这种药最初用来治疗人类的关节炎和其他疼痛,1993年经核准为畜牧用药。待克菲那会造成兀鹫肾衰竭︰解剖尸体时,那些兀鹫的内脏都覆盖着白色结晶。
印度的兀鹫突然大量减少,引发了许多关注,因为下游效应太惊人了。印度是世界上牛只数量最多的国家之一,但多数印度人并不吃牛肉。数百万只兀鹫被毒死之后,牛的尸体就开始愈积愈多。接着,由于不必再和兀鹫争食腐肉,狗的数量在11年间增加700万,达到2900万只。结果是︰狗咬人事件估计增加了3850万件。老鼠的数量暴增。狂犬病致死案例增加近5万件,印度社会为此付出大约340亿美元的成本,包括生命的折损、医疗花费,以及提早死亡所造成的收入损失。印度孟买的帕西族社群还惊觉到另一项变化。在丧葬仪式中,他们会将遗体置于石造高台上进行“天葬”(让兀鹫解放死者的灵魂,令他们得以升天),然而现在遗体必须多放几个月才会消失,因为再也没有兀鹫来啄食遗体了。
研究人员证明待克菲那要为兀鹫数量遽减负责后,印度、巴基斯坦和尼泊尔便于2006年禁止了这种药物在畜牧业的使用。孟加拉在2010年跟进,而2015年6月中旬,一群保育团体联合敦促欧盟执委会禁止把这种药用在动物身上。目前仍待欧盟做出回应。这项努力,加上圈养繁殖计划,以及提供来自农场或屠宰场的安全肉类给野鸟吃的兀鹫“餐厅”,已经获得一些成效。印度实施禁令至今九年,兀鹫减少的速度已经趋缓,某些地区的数量甚至开始增加。但是三种受创最严重的兀鹫,目前的数量仍然只是以前数百万只的零头。
欧嘉达并不期待非洲会效法印度,对兀鹫危机做出回应。 “在肯尼亚,政府没有采取什么保育兀鹫的行动,”她说,“也没有展现出限制使用加保扶类药剂的政治意志。”她指的是包括加保扶在内的同类化学药品。此外,印度的兀鹫只面临单一威胁,即非蓄意的毒杀,但非洲的兀鹫面对的威胁却多得多。
2012年7月,津巴布韦的一座国家公园中有191只兀鹫在吃了一头被盗猎并撒上毒药的大象后死去。一年后,纳米比亚有大约500只兀鹫在吃过一具含有少量毒药的大象尸体后死亡。为何一心取得象牙的盗猎者会对兀鹫下手? “因为它们在死去的大象和犀牛上空盘旋,会让动物管理员注意到它们的活动,”欧嘉达说。现在,盗猎象牙的人要为非洲东部三分之一的兀鹫中毒事件负责。
然而,非洲兀鹫最大的生存威胁依旧是毒药随手可得与广泛使用的情形。加保扶的制造商“富美实”公司开始从肯尼亚、乌干达和坦桑尼亚的销售管道买回加保扶,并且在南非停售。但这种化合物仍以非原厂生产的形式继续存在于这些地方。农业是肯尼亚的第二大产业,而且该国使用毒物来反制疾病和害虫传播的历史很悠久。任何人都可以走进肯尼亚的农牧用品店,以不到二美元的价格买到现成的剧毒杀虫剂。
“在热带地区发展农业,不能不用杀虫剂,”肯尼亚野生动物管理局的查尔斯.穆斯尤奇说。 “所以需要教育民众正确且安全的使用方式。”
民众现在所知的是加保扶既便宜又可靠,而且――跟追踪及用矛杀死捕食者相较――没有任何风险。时至今日,政府还没有起诉过任何毒杀兀鹫的人。 “毒杀捕食者就是这个文化的一部分,”欧嘉达耸耸肩说。原住民族群一直都会保护他们的畜群,而欧洲人的后代,也就是最先引进廉价合成毒药的人,在非洲屠杀哺乳类和鸟类食肉动物已经超过300年了。
和马赛牧人谈了一整天的维拉尼和欧嘉达盼着太阳落下,好亲眼目睹一个电源开关打开的那一刻。暮色中,维拉尼把吉普车停在一处大院落外面,这个院落位于屡遭迁徙动物踩踏的沙尘窝中,东方是2万公顷的马拉纳博伊烁保护区,西方则是15万公顷的马赛马拉保护区。维拉尼盯着一个畜栏;当12个串挂在栅栏柱之间的灯泡亮起来时,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黎明前就升空的热气球旅游业者曾经抱怨过这种夜间的光害。但在维拉尼看来,这些与一个太阳能电池连结的闪烁灯泡是一个小型的奇迹;要让捕食者远离牛栏、并且杜绝报复性毒杀,这是最安全、最节省成本的方法。
“一个畜栏的灯具花费介于2万5000至3万5000先令,”维拉尼说――相当于250至350美元,其中一半由游隼基金会支付。 “只要能防止一头牛被捕食,这个投资就值得了。”他们在马赛马拉的这一区安装灯泡的头六个月里,40个装有灯泡串的畜栏遭狮子攻击的次数减少了90%。目前为止,食肉动物和大象仍会闪避灯光(大象总在附近的保护区和保留区间活动,经常通过马赛人的菜园),但系统缺乏维护且管理不当(例如有人会外接灯泡的电力来为电话充电)降低了系统效能。不过,对串连灯泡的需求还是远大于供给。
在距离马赛马拉南面约250公里的塞伦盖蒂平原,升起的太阳照耀着三只成年鬣狗,它们的头深埋在一头牛羚的尸体中。长着羽毛的观众聚集在这个圆形剧场周围,不时往舞台前进,结果只是被扬起下巴、龇牙裂嘴的主角威吓。兀鹫接收到讯息并退下。这些四只脚的动物和两只脚的动物间有种显而易见的互相尊敬︰鬣狗依靠兀鹫来找到动物尸体,兀鹫则仰赖鬣狗来将尸体迅速扯开。
最终鬣狗吃饱离开,代表兀鹫可以一拥而上了。现在,牛羚尸体在二十几只兀鹫的撕扯、争食、刺探和拖拉之下摇来晃去。突然间,一只垂面秃鹫从天而降,用头去撞另外两只无辜地在外围旁观的垂面秃鹫的头。攻击者盘旋飞行,猛然低头,举起宽大的翅膀,接着以胜利者之姿踩在牛羚尸体上。 “它们是非常有趣的动物,”与肯尼亚国家博物馆合作的兀鹫专家赛门.汤塞特说,一边拿着双筒望远镜观察。 “你绝不可能花这么长的时间观察一只狮子。”几个小时过去,身上沾着血的演员也来来去去︰鬣狗、胡狼、鹳、专吃腐肉的鹫鹰,以及四种不同的兀鹫。尽管情况看似狂热失序,但是每个参与者都有机会享用牛羚尸体。
经常合作的汤塞特和欧嘉达两人都花了很多时间思考这场戏的阵容若是少了兀鹫,会是怎样的状况。在以山羊尸体进行为期两年的野外实验后,欧嘉达发现少了兀鹫,尸体完全分解所花的时间是原本的将近三倍,分食尸体的哺乳动物数量也是原来的三倍,而它们待在尸体旁的时间同样是原来的近三倍。
这些资料为何重要?因为胡狼、豹、狮子、鬣狗、獛、和狗在尸体旁共处愈久,愈有可能将原本会死在兀鹫胃里的病原体传播给其他动物――无论是野生或驯养的。此外兀鹫能在数小时内把动物尸体吃到只剩骨头,如此也能抑制昆虫的数量;昆虫与人类和家畜的某些眼部疾病都有关。
“以对人类的贡献而言,兀鹫比大家专程来到这里欣赏的『五大动物』更加重要,”他说。科学家相信,兀鹫减少很可能引发生态和经济上的浩劫。
虽然中毒是非洲兀鹫数量下降最直接的原因,但直话直说的汤塞特强调,问题的根源人口太多。肯尼亚的人口预料将在2050年之前从现在的4400万增加到8100万。而且马赛人是该国成长最快速的族群之一。
汤塞特更深入地解说肯尼亚的兀鹫所面临的人类威胁。他说,农人在保护区周围种植玉米和小麦来喂饱不断增长的人口。草地减少,代表能成为兀鹫食物的有蹄类动物也会变少。政府对于在距离濒危的黑白兀鹫筑巢地300公尺内钻探地热井的行为束手无策。兀鹫的死因也包括碰触高压电线。肯尼亚野生动物管理局尚未拟定保护脆弱兀鹫物种的战略性计划。 (野生动物管理局的查尔斯.穆斯尤奇告诉我,这样的计划即将展开。)
2013年12月,肯尼亚通过一项法案,对任何涉及杀死濒危物种的人处以最高2000万先令(20万美元)的罚款或终身监禁。此外,据说肯尼亚野生动物管理局正在规画一项改变民众对兀鹫观感的宣导计划。但如果没有改善调查并确实执行反毒杀法令,欧嘉达和汤塞特都认为这种宣导根本不够。他们表示,更直接有效的方法是政府接受肯尼亚西南部一位地主的提议;他愿意出售地产给政府,当中包含处于极危状态的黑白兀鹫在肯尼亚最重要的繁殖崖壁之一。
汤塞特继续观察在腐败物中打滚的兀鹫,并画出它们头和脚的详细素描,直到它们吃饱,此时的牛羚就像张发皱的蓝灰色毛皮地毯,只是上面有蹄。接下来的日子里,残余的皮肤和肌腱将在风吹日晒及昆虫、真菌和微生物的侵袭下消失殆尽。牛羚较大的骨头会存留多年,与此同时,它的基本组成元素将会生生不息地循环――在土里、在植物里、也在每一只今天受到它慷慨款待的了不起的兀鹫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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