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天的激烈赛事之后,人工智能AlphaGo以4比1的成绩击败韩国棋手李世石。这场比赛不只吸引了热爱围棋、热爱人工智能议题的人,也有更多人是被“捍卫人类尊严”的噱头引来凑热闹:人工智能再这样快速进化下去,它们超越、取代、乃至奴役人类的日子是否不远了?从AlphaGo拿下首胜开始,诸此科幻作品中常见的预言又再次成为热门话题。
一方面,这种可能性确实不该等闲视之,这在学界也已有若干讨论。我一位最关注这场棋赛的友人,在学校里的研究兴趣叫作“transhumanism & posthumanism”(超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其旨趣正是在探讨当科技的角色从“辅佐人类”(例如眼镜与义肢)晋升为“强化人类机能”(例如提升体能、智能的科技)、甚至“改写人类定义”(例如半兽人或半机械人)的时候,所造成的冲击。人工智能从协助人脑到与人脑竞争的进程,同样是该领域的常见主题。
但是另一方面,AlphaGo的惊人下棋能力,大概也只是重新提醒了这类议题的存在。至于人工智能在围棋这种高难度技艺上击败人类,此一事件本身却并没有为此议题提供新的启示。以下我想简单回顾一下“人工智能威胁论”的论点,并且试着说明为何AlphaGo的成就暂且不会令这些论点更加可信。
计算机奴役人类?
“人工智能威胁论”最悲观的版本,就像《机械公敌》或《黑客任务》等科幻电影所描绘的那样:人工智能进化到超乎人类控制之后,出于某种动机而开始统治人类。但“某种动机”或许就是疑点所在。几位评论者(例如周伟航与李开复等)谈到AlphaGo时都提到一个论点:AlphaGo没有办法思考意义、产生感情,所以它和现存的各种技术物一样,仍然只是一种工具性的存在。
人想要统治、奴役别人有各种理由,比方说争取财富、名声与权力的欲望,或者想要解决社会问题的理想抱负等等。然而这些动机在AlphaGo所展现的人工智能当中都还不存在:它没有处理欲望或理想抱负的能力(基本上,它根本没有性格可言)。
况且,它只要有电有网络就能运转,也不会因为面包、健保或投票权之类的问题跟人类产生矛盾,统治、奴役人类对它有什么好处呢?AlphaGo的出现只是再次确认了人工智能的潜能可观,但是单凭强大的运算能力,并不足以构成征服人类的理由。
反之,如果这几场比赛发生的事情,并不是AlphaGo以精准的运算击败了人类玩家,而是它展现了某种精准“以外”的特质,例如因为领先而大意、因为紧张而失误等等,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才开始有理由要为人类与人工智能共存的未来感到担心。
但如果人工智能精进各方面智识素养的能力,都跟它学习下棋的能力一样强,那么届时我们还是有保持乐观的权利:毕竟,从欧洲的新纳粹与美国的“红脖子”(redneck)的低教育程度来看,打压异己的法西斯主义、排外主义只会对一定智识水平以下的人有吸引力——所以先别急着绝望!等到计算机终于聪明得超出人类控制之际,它们或许已经聪明到不想透过迫害人类来解决问题了。
计算机冲击到人类的经济生活?
史学家哈拉里对AlphaGo的评论,则呈现了计算机威胁人类的另一种想象:人类敌不过人工智能的竞争,在计算机没有伤害人类的恶意之下,人类的生活资源依旧受到了竞争与排挤。这种可能性合理多了,而且有先例可循:许多比人工智能更低阶的科技,都曾引发过经济冲击的恐慌。马克思曾论证过资本家为了增加利润而进行技术革新,结果新技术的普及反而会压低利润率,逼使资本家加紧剥削工人。
撇开太艰涩的理论不谈,技术突破的经济威胁即便用直觉联想,也能很真实地感受到:它显然会造成其它未掌握尖端技术的企业,不敌竞争而发生亏损;非技术的工人会被取代而失业;技术工人则必须驾驭日渐复杂的生产技术。那么,AlphaGo的表现象征着计算机所能执行的任务更上层楼,这是否意谓着技术对经济的冲击亦将进入新一篇章呢?
这类论点不禁令人想起工业革命时,工人砸毁纺织机器的“卢尔德运动”。然而卢尔德运动已经是距今数百年前的事,在那之后,纵有更多传统产业被新技术取代,新技术倒也不断激发新工作,于是全球的就业人口不减反增,资本主义经济则时常动荡却还是屹立至今,“人口过剩、资源不足导致经济崩溃”之类的马尔萨斯式预言从未实现。
另一方面,害怕人工智能的人也犯了卢尔德运动的错误:把人与人(驾驭技术的人与被技术威胁的人)之间的矛盾,倒映在全人类与技术物的关系上。实则,如果技术物对人们的生活构成威胁,重点从来就不是它们太先进发达了,而是它们被统治者拿来控制人民、被资本家拿来剥夺工人。比起阻止人工智能继续进步,我们更需要的是整顿它普及之后即将投身的社会关系、确保它不会被人滥用。
小结
事实上,相较于这些把技术物给拟人化的虚构威胁,把(应当充满人性的)社会给物化了的威胁,对我们而言或许才是更近在眼前的议题。人们担心被人工智能这种“毫无人性的”东西给宰制的未来,然而某方面来说,我们现在早已被科层组织与经济学模型这些“毫无人性的”东西所摆布了。
现代的统治机器虽然是由人类组成,但其运作却是建立在标准流程与科学定律上,并且只有在能接受民主监督的范围里,才会受到一点人性的挹注。再多的自动化、计算机化、人工智能化,能造成的“去人性化”或许已经非常有限了。
而这能带出我想为上述讨论下的脚注:让我们想想对人工智能议题的思辩,能为自己所处的社会带来哪些反思吧。以上篇幅都是为了论证人工智能目前还没有什么严重威胁可言,但这种威胁论之所以仍有讨论价值,是因为每种思潮必然藏有所属社会的线索,也就能成为回头审视当代社会时的灵感来源。
新浪网的一篇评论引述了Facebook人工智能研发人员Yann LeCun对人工智能威胁论为何受欢迎的解释:“有些人是因为对人工智能的原理不理解而导致恐惧,有些人是为了个人名望而宣扬人工智能威胁论,有些人则是为了商业的利益推动人工智能威胁论。”
作为本文结尾,我认为可以在此添上第四个理由:亦即,我们其实是将自己对各种社会问题的焦虑(异己统治者、政治迫害、竞争压力、人性沦丧)投射在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的关系上——看看人工智能在威胁论中的形象,那简直是社会菁英的负面化身:它各方面的条件都胜过你我,更糟的是,它还有可能歧视我们、抢我们的工作、甚至统治我们。
人工智能的进步势不可挡,值得我们思考的不是如何反转此一趋势,而是如何透过安排一个不鼓励歧视、宰制与恶性竞争的合宜社会体制,来回应它的现实冲击、以及它在我们潜意识里植下的反乌托邦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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